海島舊影與出生鐵證
陳泰源國中時在衣櫃中發現一疊舊照片。照片中的人物大多衣不蔽體,有的牽著牛,有的與奇石異景為伴。最初,他以為那些風景是桂林山水⋯⋯。
「怪怪的,家對面總有一個穿著中山服的人,買著一串香蕉從早吃到晚。」
伴隨著日常生活中一些細小的不尋常,陳泰源詢問父親才知道,照片中的拍攝地是「綠島」。原來,父親曾在綠島服刑,照片背後埋藏著威權時代下,父親面對國家暴力的抵抗。
「既然和姐姐相差這麼多歲,而父親又曾經服刑,那自己是如何來到這個世界的?」
陳泰源長大後,爲父親申請權利回復,查看解密檔案,才得知父親因頭部腫瘤曾保外就醫,在頭部植入鐵片治療,這段期間正好與他的出生日期吻合。
「知道爸爸頭上有一塊鐵片,身為兒子,一直想看看那塊鐵片上,乘載著父親什麼樣的記憶。」
直至四年前(2021)陳景通過世,陳泰源特意囑咐,在火化時要保留那塊鐵片,因為這塊鐵片,見證了父親的歲月與苦難,見證了他的出生。
殘缺童年中,成長的記憶片段
「小時候,發現家裡突然多了一個人。是誰?我也不清楚爸爸到底是誰。」
陳泰源回憶,幼時對父親的印象模糊,反倒是母親辛苦養育他的場景深刻難忘。母親常常背著他,四處替別人洗衣、打掃,維持家中的生計。直到父親出獄後,在台北開設了一間西藥房,家裡的經濟狀況才有所好轉。
「民國五十年代可樂多稀罕啊,但我是整籃整籃在喝,喝到中毒、黑色素沈澱;我到人家鄉下農舍就第一個跑去豬圈,因為我沒有看過豬,對我來說,跨過淡水河就是南部鄉下。」
「聽起來,我的生活從小就很好、很幸福,但其實我並沒有真正的童年。」
內外不同的形象:父親的心理創傷
「爸爸對外人非常好,但對家人卻完全不同,極其嚴厲。」
陳景通對陳泰源十分嚴厲,致使他幾乎沒有童年,被送入私立學校就讀,也沒有和其他同齡孩子玩樂的機會。而陳景通對外人則是極為親切,在台北經營藥局時,全年只休息一天,對病人更是體貼入微,甚至不惜半夜背著病人趕往北醫急診。
「我爸對我有多嚴格?我從來沒跟附近的小孩玩過,也不知道跳房子和尪仔標是什麼遊戲。有一年過年,我自己拿了一副撲克牌玩十點半,結果被我爸發現,把我倒吊在樓梯下面。」
在這強烈的對比之下,陳泰源想一想,這一切可能源自於父親的受刑的過去,以及出獄後仍然受到當局監控,留下了深刻的心理陰影。這份創傷也反映在對陳泰源的教養上,藉由嚴格的保護,來確保家人不會受到傷害。
父親冤獄經歷的轉述與回復名譽的追求
「父親在牢中遭受了無數次的刑求,被關在水泥圈裡超過一天,那種酷刑毫無人性,根本是不讓人活!」
陳泰源回憶父親轉述的冤獄經歷,談到他所經受的身體摧殘和無形的精神折磨,那種痛苦比死更難熬。他不禁感嘆:「也許父親強壯的體格、健康的身體、對生命的堅持,就是在這樣的環境下被鍛鍊出來的。」
1999年,陳景通獲得不當審判的補償。
2018年,促進轉型正義委員會撤銷了當年的判決處分。
2024年,分享會的前幾天,陳泰源收到了關於父親回復名譽的資料。
陳泰源提到,父親在晚年時參加了不少紀念活動,感慨受難的獄友們一個接一個地離世,而倍加珍惜這些見到老朋友的機會。父親拿到補償後,也捐出半數,協助安葬被埋在六張犁亂葬岡的受難者們。而父親在牢獄中度過的那些日子,每一天都在心裡掛念著家中妻小,這份與家人遺失的歲月,是永遠無法用金錢來彌補的。
親情與記憶的傳承
在健保制度興盛後,陳景通經營的藥房無法再維持營運,陳泰源為了能更好地照顧父親,全家搬到了桃園定居,陪伴父親度過晚年。
陳泰源提到自己有三個兒子,他們也都關照著阿公的生活。「我做什麼,他們就做什麼。我掃地,他們就掃地;我煮飯,他們就煮飯;我替我爸爸清理排泄物,他們也照做。」一家人也經常帶著陳景通外出旅遊,去了全球許多地方。每次外出,陳泰源的孩子們總是會問阿公:「阿公,你有開心嗎?」陳景通總是笑著回答:「開心喔!」
陳泰源感慨,父親已過世四年了,全家人依舊用著各種方式去記憶著父親。「創傷是可以撫平和淡忘的,但是過去的歷史不能夠模糊、不能夠遺忘。」
➥受難者陳景通
1925年生,苗栗後龍人,高等科畢業後考取臺灣鐵路部(鐵路局)運轉士(火車司機)。見證二二八事件,並於事件後加入讀書會/共產黨地下組織。1950年5月12日因「鐵路局案」被捕,判刑 15 年。曾關押保密局南北所、軍法處、安坑軍人監獄,兩度到綠島新生訓導處,1966年於臺東泰源監獄釋放。
紀錄:林琦芸
·⋱⋱記憶所繫之處:二二八記憶公共化計畫⋱⋱·
受難者家屬分享會
陳泰源(二二八見證者/白恐受難者陳景通第二代)
2024.08.17(六)14:00-15:00@瑯嬛書屋
二二八事件迄今已 77 年,大規模國家暴力的行使不僅衝擊了當時的台灣社會,對於受難者家屬的影響以及對其所造成的創傷更是延續至今。在轉型正義工作中,對於政治暴力創傷的處理至關重要,本次的系列分享會希望能讓二二八事件受難者家屬能夠有現身的機會,在理解、支持的氛圍下開啟訴說與對話的空間,鼓勵民眾接觸、聆聽受難者家屬的生命經驗,促進社會對於政治暴力創傷、代間創傷的認識。